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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张北海潇洒,通达,还有些念旧,是真正的性情中人,魏晋一流的人物。他的生活跟文章一样,自然纯粹而又有点艺术化。他的行事做派,写下来,俨然就是一篇活生生的‘世说新语’。”——这是大约二十年前,张北海首次在大陆出书时,我写下的评论。那时的张北海名声寥寥,大家只知道张艾嘉是他侄女。现在不一样了,小说《侠隐》被姜文拍成电影后,名扬天下。可是,名声这种东西,就像诗人狄金森说的,是一只蜜蜂,有歌,有翅膀,还有刺。一个人太有名,反而不太为人所知了。至少,读张北海身后出版的《早上四,晚上三》,我觉着自己看到了一个更内在的张北海。
这书并非张北海自传,而是他往年写的忆旧文字的结集,但大略也能见出他的成长历程。“早上四,晚上三”的典故,来自“司芬克斯之谜”。怪兽司芬克斯守在“南北通道上,凡是有人经过,它就提一个问题,一个谜语。是什么早上四,中午二,晚上三?回答不出,它就把那个人吃掉。最后,有人答出了,说是人的成长。”时间无疑是头怪兽,面对它提出的人生之谜,张北海用他的成长,给出了自己的答案。
他回忆抗战时,五岁大的他,随母亲坐骡车逃难。母亲听他唤赶车的“骡夫”,让他别这么叫,人家有名有姓,你得叫他一声“大叔”。这让张北海初经人事。“从叫‘骡夫’到改称‘大叔’,正是我妈教导我跨越了这个对人尊重的界线。”在重庆,幼年张北海看到长江和嘉陵江在此合流,一黄一清,随波逐浪,清水染成了黄水,母亲对他说,“你交朋友要小心,‘近墨者黑’。”话虽记得,但在台湾念高中时,张北海却一度与朋友厮混,荒废学业。一天放学回家,父亲对他说:“你现在就离开这个家!”将其赶出家门。此后个把月,张北海露宿街头,成了流浪汉,可依然每天按时上学,去叶嘉莹家补习。他笑称自己那时挺“有料”的。张北海后来反思过父母一代的教育。他们哥儿几个,小时没少挨父亲打,二哥张文庄后来因此离家出走,独自考军校,当了飞行员,再没回家。张北海与父亲多年不太亲近,直到后来在美国成家立业,将父母接来时,父子俩才恢复正常,冤家化解。张北海从小在国内上美国学校,接受西式教育。它与儒家色彩的谆谆母训和父亲的棍棒教育,共同塑造了张北海既洒脱又敦厚的性格和人生。用张学友的歌来形容,就是“纽约的司机驾着北京的梦”。
这本书里,《五台山上,五台山下》一篇,是张北海写他年过半百回山西老家探亲的经历,最能见出他的性情为人。张北海写他目睹家族老宅时的心情,有些“好奇”,“好奇的同时又有点无可奈何之感”;又有点“伤感”,“可是这好像与老家无关,而是人们看到任何老东西未经善加保存的反应”。故里有位老奶奶,认得张家人,一上来把张北海认成他二哥张文庄,原来二哥是她当年见过的张家最小的人,以为他长大了。张北海不忍心告诉她文庄因为飞机失事已经去世几十年了。有意思的是,老奶奶把陪同的翻译小李误当成张北海媳妇了,很高兴北海离家这么久,“到头来还是回老家娶了个本地姑娘”。张北海悄悄叮嘱小李别说破,让老太太乐一乐挺好的。后面小李跟老太太又说了些话,张北海看到她脸色突然深沉下来。“顿了一会儿,我看她眼眶圈儿都红了,她才说:‘老奶奶要送你一个鸡蛋……’”张北海写道,“那个鸡蛋使我有了一点回老家的感觉。这是家乡的味道。”这就是让张北海动容的故乡的人、故乡的情。他是个念旧情的人。
老话里说,甘蔗没有两头甜。可人生里,早年和暮年是感触最真和最深的时刻,中年反倒是为稻粱谋,容易浑浑噩噩。张北海把自己的书命名为“早上四,晚上三”,也有这层意思吧。从小到大,从北京到纽约,一路走来,有教训有忏悔,有家庭的叛逆,有侥幸的脱险,也有无果的初恋,虽经风波,但结局尚好。用莎士比亚的戏剧说, All’s Well That Ends Well(“结尾好,什么都好”)。
张北海这一生,朋友满天下,不曾孤单过。不过他当年远走海外,只身闯天涯的孤寂心情还是有的吧。从更远来说,他是从中西教育中走出来的一代,未受其累,兼得其益,无疑是他的幸运和造化,但初次闯荡“新大陆”的那种心情,谁又能真正体会呢。在临终的脑海里,不知张北海是否会记起他幼时在北京听戏,马连良的《武家坡》,那一段苍凉却磊落的唱词:
一马离了西凉界,
不由人一阵阵泪洒胸怀。
青是山绿是水花花世界,
薛平贵好一似孤雁归来。
作者| 金戈 编辑|罗皓菱